尋訪心中的桃花源

尋訪心中的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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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林月開 照片提供 維光樞機  2001-04-01 09:55

—李行電影世界的傳奇映像

  在他完美、流暢、別出心裁的鏡頭運轉下,
  我們可以深深感覺到,
  李行導演「桃花源」的理想世界,
  建立在有情有義的現實社會中;
  建立在個中小人物的溫柔敦厚、守義重道上,
  而這份對於理想的追尋,
  就成為他五十年來永不止息的動力泉源。

創造出有愛無恨的地方

  一切還是要從「街頭巷尾」談起。

  民國五十年,在經歷長久一段電影摸索學習過程,累積了一定影像水準,在自立晚報父兄的資助下,李行(維光樞機)設立「自立電影公司」,剛拍完一部描述外省人與本省人因為種種誤會衝突逗趣的「兩相好」笑鬧片後,他開思考下一部電影的拍攝主題,這時候,他把眼睛注視到當代環境,在大陸淪陷、國民政府撤退來臺的這一段時間,台灣各方面有太多變化,他尋找這個時代自己關心的議題。五十二年,完成了才華洋溢的「街頭巷尾」。

  那是一部懷有濃濃中國味道,描寫人和人彼此真誠相待的一部電影。在那樣一個時代中,他注意到各種社會問題衝擊下,所潛藏的人性光輝,而在「街頭巷尾」,第一次把這樣一種感情,用電影語言創作出來。

  也是這部電影,寫下他往後影片拍攝的基調。從他初崛起影壇的「街頭巷尾」到電影開始沒落的「小城故事」,近廿多年來,他關心人性光明面的主題始終沒變,這樣一種主題,從而讓他創造出心中理想的「桃花源」。就像「街頭巷尾」一開始大雜院場景上的字幕寫著,「那是一個只有愛沒有恨的地方。」

  而這份對於「桃花源」追尋的努力,就成為他永不止息的動力—支撐他走過漫長的那一段電影歲月,留下五十多部電影。

 ●在最艱困的歲月裡,維光樞機一襲長袍,留下灑脫身影。

在現實生活中顯現人性光輝

片名:街頭巷尾

時:民國五十二年

景:外省人與本省人混合居住的大雜院

人:拾荒胖子與孤女小珠相依為命的感情

 ●「街頭巷尾」不但成為李導演往後影片拍攝的基調,也開啟了台灣電影界健康寫實的路線。

  那是個熱鬧溫馨的電影世界。在導演的電影世界中,有太多一般人生活的細節與片段,瑞芳煤礦生活、農村養鴨生活、台北都市生活、三義木雕生活。在他完美、流暢、別出心裁的鏡頭運轉下,可以深深感覺到他對於這些生活所抱持的同情與了解。

  然而,在這些中下層人民生活的描寫中,並非如義大利「新寫實主義」一樣,目的在揭發社會黑暗面,控訴統治者的不公。在這些現實社會生活描述中,導演他關心的主題,毋寧是那一份根植於人內心中的本心善性。

  在「街頭巷尾」的大雜院中,大陸撤退來台外省人的奶奶和孫子、本省籍寡婦林阿嫂帶著女兒小珠、撿垃圾的石胖子、踩三輪車的陳阿發,在那樣一種簡陋的環境中,生活在那裡的人,不僅要安於貧窮,更要安於自卑,沒有太多的物質享受,要接受外在環境一連串的打擊;要在生、老、病、死、貧窮、卑賤中掙扎。在這樣的種種挫敗下,支持他們走下去的,是人與人之間相互扶持、相互關懷、相互幫忙的感情。石胖子毅然而然負起扶養孤女小珠的責任,老奶奶為了石胖子的開刀費,而不惜拿出私房錢。陳阿發幫助妓女麗麗脫離困境——愈是充滿災難的人生,愈能顯現出人性光輝燦爛的一面。

  因為對於人性光明面的肯定與著迷,所以雖然一直被冠以封建、保守、虛矯的帽子,導演對於他電影底下的人物,卻始終有一份毫不妥協的一貫態度。

  堅持「我沒本事,但我靠自己的勞力吃飯,不偷不搶,有什麼好自卑的。」這樣一種溫柔敦厚、傳統中國傳統典型的人物,一再的出現在導演的電影中,他們的所作所為是中國人共同具有的符碼。像「街頭巷尾」的石胖子,「養鴨人家」中的爸爸,「秋決」中的牢頭,「小城故事」中的老師父,他們都有著相同守義重道的俠客行為,堅持在對的事情上,再苦再累也不更改態度。而劇中所有婦女的堅毅柔順婉約、以他人為重、犧牲奉獻無怨無悔的典型,更是另一種傳統婦女大家閨秀的典範。

泯滅人性因為愛而覺醒

片名:秋決

時:民國六十一年

景:死刑犯囚房

人:裴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心理過程

  這種對於人性光輝的肯定,從而有「秋決」這部電影的產生。

  「秋決」在民國六十一年春節時推出,只在二家放映西片的戲院上映,竟然轟動一時,播放至四月中旬,成為當年賣座最好的台灣電影。然而,這部電影對於李導演的重要性,不是在於獲得金馬獎多項大奬,不是在於不被看好的情況下,脫穎而出成為票房黑馬,而是在電影中肯定了人的仁心生而具有,其中更確立了人性光輝面的基調,為他的理念提供了一種背書。我們可以說,「秋決」就是一部「尋找人性」的電影。

  在對簿公堂上,只是因為一時憤怒,就兇殘殺害三條人命的裴剛死不悔改,一心只想逃出大牢,怨天、怨地、怨奶奶,就是不反省自己,簡直滅絕人性。

  縣太爺:「裴剛,你殘暴成性,連殺三命,毫無悔意,殺人在先,逃獄在後,本縣勢必要判你死刑。」

  裴剛:「你判我的死刑,我先要你的命。」(衝向縣太爺)

  縣太爺:「你居然敢咆哮公堂,押下去。」

  裴剛:「你等著看好了,你想殺我,沒那麼容易,我奶奶會把我弄出去,我奶奶會把我弄出去,我奶奶會把我弄出去的。」

 

  而隨著牢房春、夏、秋、冬四季的過去,死刑的逐步接近,隔鄰代父坐牢的讀書人日日教誨聖賢道理,牢頭幾次三番嚴厲管教,妻子蓮兒對他的包容愛心,到裴剛恍然發現自己一生依賴的奶奶竟然早已過世,這些巨大的外在與心理衝擊,終於讓這樣一個頑劣不堪,十惡不赦的人,驀然驚覺到自己過往種種的不是與罪惡,在一個寒冷冬天的早上,禁不住以刑具痛擊自己,從而發出這樣的懺悔與哀鳴。

 ●人性的感召與溫暖,讓「秋決」中十惡不赦的裴剛,驚覺自己的罪惡,忍不住發出悲痛的懺悔與哀鳴。

  裴剛:「奶奶是去年凍死的?」

  蓮兒:「教裴順不要告訴你,他還是告訴你了!」

  裴剛:「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要瞞著我?」

  蓮兒:「是奶奶臨死交代的,她說你恨她,不要讓你知道。」

  裴剛:「我恨她,我一直都恨她。我恨她從小太寵我,我恨她從來都捨不得打我,我恨她對我太好,我恨她為了我把她凍死,我恨她!我恨她,我一直都恨她。我恨她,我恨她為什麼不好好教訓我,奶奶,我從來沒聽過妳的話,奶奶,你為什麼不狠狠的打我一頓再死!奶奶,奶奶,奶奶!」

  在導演鏡頭的娓娓述說下,我們進入到人物內心世界,倘佯在他們彼此之間的感情世界,奶奶與裴剛之間寵溺太過、後悔不及的親情。裴剛與妻子蓮兒「哪只有一天一夜,都是一生一世」的深情。牢頭與裴剛情同父子的恩情。這些人性的感召與溫暖,讓一個死囚的良知從萌芽到茁壯,臨刑懺悔慷慨赴死,善的一面幡然醒悟,人性尊嚴與意義倏然挺立,光芒四射。

  牢頭:「啊!我放你走你又不走啦?你知不知道,明天他們就要殺你啦!」

  裴剛:「我知道,是我該死,是我罪有應得,人都免不了一死,但是我要死得心安理得,光明磊落。」

  牢頭:「你真傻,你聽那個書呆子胡說,你不想想,你媳婦就要生孩子了,你死了她們怎麼辦?」

  裴剛:「就是為了他們,我更不能逃,我逃出去一輩子都是個逃犯……,他們也跟著我提心吊膽,沒一天好日子過。我死了,他們可以安安份份過日子。老大爺,你說我很像你的兒子,我真願意有你這樣一個父親。」

  而在這種對於人性光輝的追尋與肯定上,終於出現了導演心中的「桃花源」。

有情有義的理想世界

片名:小城故事

時:民國六十八年

景:三義的小城

人:文雄與阿秀在自己的花源中安身立命

  「小城多可愛,溫情似花開,攸攸春風映桃李,雨露盡關懷,根要往下生,花要向上開,大地綿延需勤奮,一代接一代。去的去,來的來,小城風貌永不改,外面世界雖美麗,小城更可愛。去的去,來的來,小城風貌永不改,外面世界雖美麗,小城更可愛。」在鄧麗君柔美的嗓音輕唱下,尋訪桃花源這樣一種主題是「街頭巷尾」到「小城故事」不曾變調的旋律。

  導演「桃花源」的理想世界,不是建立在人跡罕至的秘密深谷;不是仙佛菩薩所化出的十方淨土;不是一切公有共產社會;更不是電腦物質控制的未來世界。他的桃花源,建立在現實生活中有情有義的社會,是貧窮的大雜院;是養鴨的農村社會;是「秋決」死囚的刑房;是「小城故事」中的小城。

  在對人物有限的個性描寫下,一個犯過錯、坐過牢的青年人,為了發展未來,到小城學木雕手藝,而在小城生活的那段日子,他愛上師父的啞巴女兒阿秀,也愛上小城寧靜生活,因此拒絕富家小姐的深情濃意;拒絕繼續讀書升學的建議;拒絕台北的物質金錢誘惑,一心只想留在小城,和自己喜歡的人,終老一生。鍾鎮濤飾演的文雄幾次和林鳳嬌的啞吧阿秀表白:「我不會騙妳,這一輩子,我都會對妳好。師父、妳、我,我們三個人,住在這個小城裡,做點小手藝,將來妳為我生幾個孩子,這是最真實,也是我最希望的。」在這一部一廂情願的電影中,我們可以清楚看出,留在小城,這個導演的斷然宣誓,立足在對小城濃得化不開的情感上,因為彼此互相扶持、幫助,有醇厚人情味,以及平凡簡單生活的小城,正是導演心中的桃花源,外面世界再好,也比不上在自己心中桃花源安身立命的快樂。

 ●「小城故事」企圖表達出導演心中的桃花源,是建立在純樸有愛的人心上。

  生命的桃花源是建立在純樸有愛的人心上。在這樣一種桃花源中,人關心的不是外在權勢財富金錢的滿足,而是人與人生命的成長交流感動與溫暖,是當人生災難無可預測的來臨時,有人願意挺身無悔的拔刀仗義相助,於是,導演相信—在這些善意的人性光輝下,就開啟了生命的桃花源。

力行電影人物的擇善固執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六日,是李導演從影五十週年與夫人七秩雙壽的日子,晚上的圓山飯店金龍廳冠蓋雲集,有那麼多好朋友,不遠千里參加他的壽宴,前任省長宋楚瑜先生也蒞臨參加,鮮花音樂美酒餚賓客滿堂,說不盡的繁華熱鬧。壽宴完後、緊接著在九月十八日到二十三日,在台北春暉絕色影城,舉辦「兩岸電影半世紀—謝晉李行影展」共展出李導演「街頭巷尾」、「養鴨人家」、「婉君表妹」,「啞女情深」、「路」、「秋決」、「汪洋中的一條船」、「小城故事」、「原鄉人」、「貞節牌坊」、「浪花」等十二部電影。十二月十日,時報出版公司出版他的傳記《行者影跡—李行•電影•五十年》。二十三日,在台北西華飯店,舉行新書發表會。二千年一月,春暉電影公司拍攝完成「李行和他的行李」電影紀錄片。

  而從二千年到二千零一年,導演仍然堅持推動兩岸電影交流合作成長的工作,從最後一任的台北金馬獎主席到上海國際影展和長春電影節評審工作,台灣到大陸不斷奔波的身影,是導演心中對中國電影永遠不變的喜愛與眷戀。

  在世紀之交,走過電影五十年,這些掌聲與榮耀,來自於導演對於電影從未息止的熱情堅持與努力。眼看現在電影情況如此衰微不振,他就是不甘心,始終想為台灣打造出一個更好的電影環境,為未來的中國電影鋪路。於是今天他仍然辛辛苦苦的奔波忙碌,忙導演協會的創立、忙兩岸電影文化交流,忙台影民營化案子,忙金馬獎的舉辦……。

  這樣一種熱誠,是他電影人物性格的實踐,對於事情他始終有一份擇善固執,義所當為的勇氣與信心,他也一直稟持著這種俠義精神,闖蕩名利繁華的電影。有過開始創作的艱難與困苦,有過台灣電影百家爭鳴,與胡金銓、李翰祥、白景瑞,並列四大導演的威風,有過瓊瑤劇本的票房保證,觀眾趨之若騖的名利。五十年來掌聲、鎂光燈與拍片的辛苦備嚐。然而,叱吒風雲、名利雙收後,他卻仍然遵照自己的原則在做人處事,對父母孝順、對朋友盡心、對部下照顧,做事認真,親和近人。雖然脾氣暴躁剛烈,卻因為大家能了解他的為人,而始終有那麼多人,願意一再的跟在他身邊做事。

  從最燦爛台灣電影黃金時期,他以他特殊對人情世故的關心與卓越影像技術,在台灣影壇留下一個名字,而在電影體制不健全,新舊電影分割的電影衰落期,他依然在電影界佔有一席之地,他參與了一個時代的電影,見證了一個時代的電影,也推動了一個時代的電影。五十年來盛名始終不衰,而成為電影界中一個傳奇人物,中國電影史上不得不提的名字。

  他的電影留給我們,也是他身體力行的,這樣一種對人光輝面的肯定,就像是「街頭巷尾」最後小珠與石大胖相扶而去的背影,他讓我們相信—生命或許有這麼多的苦難,然而哪裡有愛,哪裡有相互扶持的深情,哪裡就是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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