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上方人物誌之六

華山上方人物誌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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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生  1991-01-25 09:50

砍柴、挑水亦修持的孔祥子 兼思忠義標竿的邢世五

  每每在天極行宮靜坐班與師資高教班大型教內活動時,看到汗流浹背的「光耐」,耐心地在大廚房中調和鼎鼐時,就會想到華山同奮孔祥子。每次進鐳力阿在會餐時,品嘗到「光飪」烹飪的素餐,維光就會讚不絕口地說:「有華山的口味。」就會想起孔祥子。 

  孔祥子同奮,河北石家莊人,我們都習慣稱呼他為「祥子」,是一位典型的「剛毅木訥」的黃土高原的中國北方大漢,他面目平板,鮮少表情。一天裡除了他掌廚完成三餐後,將餐桌安置妥當,他便會站在玉皇洞前的大門石階上,對散居在三官洞、四方洞間的同奮,以他充沛的丹田之氣,沉沉地高喊一聲:「吃飯啦!」這是他每天唯一的聲音,後來有了「雲板」,他祗要重重敲擊兩聲,連得這唯一的喊聲都聽不到了。在我記憶裡,從他的臉孔上,既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也覺察不到他內心的活動,他絕少開口,沉默寡言,讓我深深地感受到「沈默是金」的真實性。

  但,祥子對師母至為恭敬,幾乎以母禮侍之,他有任何事情與內心的感受,都會在跟隨著母親工作時,慢慢地向母親絮絮地道來,包括對他親舅舅邢世五「濫情」的不滿。他亦是師母的重要助手,他並不需要師母督促與囑咐,每天都能按部就班地作息。

  午飯後,他將廚具炊物整滌好,就會掖起一柄斧頭,緩緩地走下坡道,到三官洞廣場邊,將伐集下來的雜樹,整齊地用斧剁成尺許長短,一疊一疊地彙整在山坡旁的邊兒,參參差差的彷彿是一道柴牆。將剩下來的枝枝葉葉清掃乾淨,他會用一支柴將剩下的大批柴枝,橫在胸前,半擁地拽上玉皇洞側的廚房,用做當天的炊薪。他那種有韻律的「叮叮」伐木聲,與午間樹上的蟬噪,常是寂靜大上方欣賞午夏天籟,如今猶在耳際與心谷中回響。

  除此,我最神往的,當為祥子悠然地擔了兩個空水桶,施施然走向三官洞側的坂坡間,從「上方泉」汲滿了兩桶清洌的泉水,舉重若輕地下坡上坡,擔進廚房,嘩地一聲注滿水缸後,他那份沒事兒的灑脫,與胡明德滿頭大汗地擔兩桶水的吃力狀,幾乎成為強烈的對比。

  母親與孔祥子,胡明德三人,幾乎常在三官洞側石磨間,磨製小麥、玉米、黃豆。盛夏的祥子光著脊樑,裸露著古銅色發亮的胸脯,踩著沈穩的腳步,推動著石磨,發出有節奏的「呼!呼!」的磨盤聲,那種沈斂的繞磨而走的姿態,大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武士氣質。記得我們兄弟也曾好奇地模仿他那姿態,在磨道上繞行,不過三匝,立即會天旋地轉了,祇有維公可以推轉到十圈以上,且以此誇傲在弟兄間。

  砍柴、挑水、推磨,恍若是祥子修持的功課,掌廚、烹飪固然有時是母親與王媽配做,但每隔五天,就可以看到祥子的絕活;他從發酵麵粉,到和揉麵粉,製做我們山中主食時,一次要蒸製逾百個大饅頭,記憶中仿若今日餐桌中間大型轉盤似的蒸籠,一次要蒸上六籠以上,疊起來有一人高。他從容不迫地在四十分鐘左右就能完成初胚,然後,他悠然坐在灶下,拉起風箱「呼──拍拍」似華爾滋節奏,韻律是那麼地和諧。那時,我們弟兄就會圍聚坐在灶下,迫不及待地等待熱騰騰,軟綿綿的玉琢粉團大若拳頭的「糢」出籠。

  我們兄弟不耐地催促著祥子說:「好了吧!」祥子輝映著紅紅灶火的平板臉龐上,就會綻露出一絲笑容,然而是稍縱即逝地說:「早著呢,你們先看現在氣剛剛昇起來。」不久,他又會答稱:「早著呢!你們要等到升起的氣回落下來。」果然在一炷香之後,如奇蹟地眼看著升起的如霧如雲的蒸氣,慢慢地由高處蒸籠頭上,回落下來。我們又亟亟地催促著祥子說:「好了──好了!」這時祥子會將灶肚間的柴火慢慢地褪開,風箱聲響也由急促的「呼──拍拍」轉緩成為「勃魯斯」慢節奏「呼──拍」地響著,然後說:「還要等,等悶一下。」

  孔祥子的「蒸饅頭哲學」,對我的印象十分深刻,「氣升起來」,「慢慢地沈落下來」,「收斂起來」,「悶一下」。它喻示著為人、做事、接物、處世,以至於治學、修道的哲理。試想,每一個人青年時代的「任氣」不正是如雲如霧的「氣上升」,那麼不可一世,橫衝直闖。經過現實的折磨,「會慢慢地沈落下來」,但是最後那個「悶」的階段,纔是趨於成熟的關鍵,一個修道人的修成正果,也正是在於「黃粱熟了!」的大夢一覺後,且符合著「九轉丹成」的過程,孔祥子的蒸饅頭哲學,它使我終身受用不盡。

  算算年齡,孔祥子如果劫後餘生,現在應該八十歲,他在大上方時,儘管不打坐、誦誥,不隨我們會禱。他的生活,正是典範的修道人,清心寡慾,淡泊明志,砍柴,挑水,推磨,日與天遊。與金庸小說中,所描述的修持功夫莫不是經由這些「修持」為入道的基礎。六祖慧能也是歷經此途而悟道,何況他那「蒸饅頭哲學」,豈非禪理耶?

  寫到這裡,在我心湖中泛起那個光光的,尖尖的頭顱祥子的形象,宛若羅漢堂裡的一座尊者。

  祥子,攀嶺爬坡亦屬好手,他雖不如鄧萬華「猿猴」矯健,卻有山羊般沈穩,後來我們纔曉得,祥子有堅實的國術根柢。一次在三官洞廣場上,我們弟兄強迫脅求,在舅舅邢世五的同意下,他靦腆地表演了一手,以他尖尖的頭顱為中軸,倒在蘆蓆上做陀螺式的圓形翻滾,滴溜溜旋轉得宛如龍捲風拔地而起。

  談到祥子,不能不談一談邢世五同奮。因為孔祥子是邢世五的外甥,他是邢世五寡姊的獨子。蘆溝橋事變,邢世五的姊姊將他的獨子,託付給邢世五帶到後方,因此孔祥子隨同邢世五同奮率領的「正太鐵路」員工,沿正太鐵路一路破路基撤到山西太原,再由太原退到運城,由運河搶渡黃河轉進到了華山腳下的華陰。

  邢世五,本名其昌,河北保定人。雖有金剛般的昂藏七尺之軀,卻有著柔弱的菩薩心腸。世五同奮臉部特徵是三角獅眼,厚唇闊嘴,每當他在沉思心神時,他那厚厚的下嘴唇,就會自然鬆懈地攤落來,看去宛似猩猩在嬉笑般。

  世五同奮原在正太鐵路擔任稽察長,正太鐵路屬中法合營,世五同奮會說一些簡易的法語,因為,他有「洪幫」的江湖關係,在正太鐵路從石家莊到太原這條路上頗孚人望。記憶中的邢世五同奮皈依師尊,是經由鄭治平同奮介薦而來,因為鄭邢兩人誼屬洪門弟兄。所以在華山時代的同奮中,他與鄭治平成為「忠義」的標竿。他那口頭禪是「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所以他一生最崇敬的歷史人物,自然就是忠義千秋的關聖了。邢世五除了吸煙與淺酌外,最大的嗜好當屬下象棋,他以靈活運作雙炮為擅長,攻勢凌厲,咄咄迫人,不熟悉他棋路的,他可以在十步之內,決定勝負。祇有胡明德的屏風馬才是他的對手。因為胡明德以屏風馬配邊炮與巡河車,步步為營的持久戰,常常會殺得邢世五雙目圓瞪,厚唇攤落。所以每當邢胡大戰,常常殺得不晝不夜地難解難分。

  邢世五同奮亦是正太鐵路的平劇名票,他能唱全本「華容道」,從坐帳遣將到義釋曹操。他會唱「連營寨」的哭靈牌,每每在大上方跨鶴嶺頭,面對蒼鬱的莎蘿坪,激越而蒼涼地一段一段地清唱著彷彿在傾訴他的積鬱。是他帶領我進入到另一個新的領域,使我在青年期浸潤沉緬在平劇的天地裡。他教導我們清晨對空谷練習「喊嗓」,這或許是我們弟兄有中氣充沛的肺活量,與大嗓門的關鍵。他教我從下腰、踢腿、站丁步、到起霸、趟馬、跑圓場。所以,我在十七歲時,已經具備了許多同年齡青年所不懂的平劇術語與常識,以及戲班中史話、隱語與禁忌。我在西安接觸到平劇界人士,他們把我當作「自己人」而不排斥,使我交接到許多平劇前輩與名伶。記得民國卅四年冬,我曾經為紅心字會勸募冬令救濟,籌辦過一場轟動長安城的「大三國誌」。(從長坂坡、群英會、龍鳳呈祥、黃鶴樓到大蘆花蕩。)長達五小時的伶票聯演,網羅了陝西省所有知名演員,包括已退休的紅伶粉牡丹,甫由上海轉輾到西安的名伶藍月春。這些過程,師母有時候也會懷念的將那段又感慨,又興奮的往事娓娓道來。這些淵源均來自邢世五同奮,他是我的平劇啟蒙者。

  孔祥子不習慣他舅舅邢世五那份闖江湖的氣質,所以自動請求到大上方,寧為師尊的「伙頭軍」,以求一個眼不見為淨。尤其當邢世五在抗戰末期,將他的夫人與一批眷屬輾轉從陝西送回河北保定老家(據我後來聽說是藉機送一份重要情報到北平),回程,在鄭州結識一個紅粉知己「紅梅」後,孔祥子認為舅舅對不起「妗子」。(河北人對舅母的稱呼),越發地對邢世五疏遠。

  邢世五由華北敵後重返華山時,帶回了師尊在開創北平宗教哲學研究社時所結交的「北洋」時代的奇人吳佩孚,寧死不屈,義不降「日」的一段故事,以及吳上將佩孚生前留給師尊的一首詩。頗使師尊低迴感慨無已。在清虛集第一集倒數第七首,記錄著「悼吳上將佩孚」第一首七言絕句就是師尊附和吳佩孚將軍原韻所成。全文為:「砥礪節操陷重圍,寧捐宿怨不屈威,揚清激濁垂師表,正氣凜然日月輝。」

  緊隨著在前詩後,就有一首「與邢子世五」的詩,詩為:「荊棘瘡痍滿目前,桃源世外結奇緣,洗心滌慮歸聖教,五蘊常空養性天。」師尊對邢世五同奮所新結紅粉的「陰陽美人」──紅梅(因為紅梅半邊粉靨為日本士兵所毀,留下一道創瘢,所以母親私下叫她為「陰陽美人」)。顯然有著「貶責」,自此邢世五與鄭治平同奮偕行奔走在河洛道上,極少上山,偶而到大上方,風塵僕僕地放下一切,暫時解甲休養,準備明天再度出發,重新戰鬥。除了與師尊關在玉皇洞裡低低地傾訴外,再不能讓我們感受他那份豪氣干雲的談吐了。偶而,他仍然會對三弟開玩笑地對他「嘔」的一聲,掛下嘴角,表示犯了他禁忌似地作不豫狀外,就是與胡明德捉對廝殺兩夜,又匆匆地離去,使我們對他有份極高神秘感。

  抗戰勝利前一年,邢世五匆匆上山兩天,與師尊密談後,然後師尊與師母將祥子喚到房間講了半小時,祥子紅著雙眼,隨同邢世五一起離開大上方後,自此失去了聯繫。

  每每夢迴大上方,孔祥子是我最難忘記的同奮,儘管我們相聚在一起不過五、六年,他那敦厚樸實的傳統中國人氣質,永鑄心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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