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宗教的和平,就沒有世界的和平!
駐美特派員 紀光真 1992-03-25 11:00
他山之石集三
受訪者:Prof.Leonard Swidler
簡歷: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哲學博士
德國杜賓頓大學神學博士
現任艾國賓州天普大學宗教系系教務長
現任:Journal of Ecumenical Studies發行人
已出版四十幾本宗教著作(英文及德文)
對亞洲最關懷的課題是:「中國儒學與基督教的對話」
時間:三月十一日.一九九二
地點:天普大學教職員鑽石俱樂部
天帝教的終極理想之一是宗教大同,但是如何達到宗教大同的理想呢?最重要的方法,就是宗教間的對話,藉著對話,使得原本陌生,甚至相互排斥的不同宗教,因著冷靜的理智交談。坦誠的情感交流,而產生相互尊重──承認其它宗教也擁有 上帝所啟示的真理──並且樂意傾聽對方獨特宗教經驗的態度,並且因若與其它宗教的深度溝通,而使自己的信仰內涵更形豐富。Prof.Leonard Swidler(史維德勒教授,以下簡稱為史教授),是一生奉獻於「宗教對話」及「宗教合作」的歐美著名學者,他的名言之一就是:「沒有宗教的和平,就沒有世界的和平。」筆者很榮幸地,在留學苦讀之際,能遇到這樣一位恩師,他不僅在知識上學貫東西,在實踐上也是人權的鬥士,更可貴的是,他雖著作等身,享譽歐亞,但他卻沒有一絲知識貴族的傲氣與身段。他那種願意傾聽,願意溝通,並永遠讓人覺得是受尊重的態度,實在值得我們師法。
很榮幸的,史教授已經應本教天人研究所邀請,將於六月上旬,在臺北及天人研究所作專題演講及主持座談,在他來訪之前,筆者特別先以訪問稿方式,將史教授數十年來在宗教研究上及實踐上之主要關懷,提早分享給同奮們。
光真:請您介紹一下您的家庭之宗教背景?
史教授:基本上,我出生於天主教家庭,母親是非常虔誠的天主教徒,我們家就住在教會附近,每天清早六點,我們全家除了我父親以外,就到教會參加早禱會,然後才開始一天的生活,所以我是來自一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上教會的家庭。
基督徒敵視猶太人的情結
光真:您知道甚麼原因,造成您的父親是家中唯一不去教會的人?
史教授:我父親是從蘇聯移民到美國的猶太人,他信的是猶太教,而非天主教。所以當我小的時候,他很少去教會,不過到我十六歲時,他改信天主教,而且很虔誠,並且在教會裏擔任執事。
光真:有意思,我從來不知道您有猶太的血統,在歷史上,猶太教與基督救已對立了將近兩千年,不知道您有沒有感受過那種對立和敵視猶太人(Anti-Semitism)之下,被排斥的經驗?
(筆者註:基督教在此是指廣義的基督教,包括天主教及馬丁路德改革後之新教,後者在臺灣被單獨稱為基督教。)
史教授:在我印象中,敵視猶太人的態度是有的。記得有一次,鄰居的七八個小孩和同學把我團團圍住,他們打我,並罵我是骯髒的猶太人(Dirty Jew),那時候的恐怖景象,我現在談起來,還歷歷在目呢!另外,就是我們所參加的天主教教會,會友們人都很好,可是只要一談到猶太教,他們就很鄙視地吐口水,一付猶太教是賤民的宗教一樣,而且我姨媽,也因當時美國主教錯誤的教導,而常和我父親吵架,可是我不覺得我父親有甚麼不對。他非常遵守猶太教的聖經的教導,他是好人也很有愛心,所以我自幼就有一種感受,即使宗教中也會有的錯誤的教導,尤其是把那種錯誤的教導認為是 上帝的旨意,就更可怕了。
光真:我完全了解您的惑受,我想這就是為甚麼當代基督教大神學家Reinhold Niebuhr(尼布爾)要大聲呼籲,基督教世界必需對自己所犯的「屬靈的傲慢」有所自覺,有些保守的基督教派,自以為獨占了 上帝的真理,因而歧視或否決其它文化中所包含的真理,並且不尊重人種文化的差異性。尼布爾說那就是人類原罪的一種表現,就像十七世紀時,天主教教會想要以自己的信仰去建立文化的帝國,否決中國文化中之真理,禁止中國基督徒拜祖先,以致基督教被趕出中國有兩百多年之久,在這種情形下,宗教不但沒給人帶來和平,反而成為人類社會紛爭的來源。
筆者註:基督教世界敵視猶太人之態度,起源於新約聖經。在福音書中,作者暗示了拿撒勒人耶穌被當時猶太的祭司們所陷害,猶太人雖然原來是 上帝的選民,但是由於他們不接受耶穌就是耶和華上帝的道成肉身,是舊約中所應許的彌賽亞,所以他們被 上帝處罰,這種觀念在二次世界大戰時到達最高潮,德國納粹黨在希特勒領導下,就屠殺了六百多萬的猶太人,這個悲劇之所以產生,據現在的研究,與當時基督教教會所教導的「敵視猶太人情結」有相當的關聯。
對於教會不合理的質疑
光真:由於教會敵視猶太人的錯誤教導,使您身受其害,所以您開始懷疑教會教導是否正確的問題。除此以外,還有沒有別的原因,使您對天主教教會體制內的不合理有更深的體認?
史教授:我從小就是虔誠的天主教徒,而且我從幼稚園到大學都是唸天主教的學校,所以我知道教會有好的一面,譬如教會辦很好的學校及醫院,但是教會也因組織化的程度愈深,而產生許多弊端。如人事的不合理,任用人格不平衡且有問題的人當神父,而這種人卻可以主持 上帝聖潔的祭儀,宣講 上帝的話語,教導我們如何作人。您想我們作一位有頭腦的人,怎麼會輕易相信那類神父有 上帝付與的權柄呢?再加上在教會中,修女地位低於神父,女性地位低於男性,這種性別的歧視現象,怎麼可能是 上帝要我們作的呢?所以當我在天主教神學院就讀時,由於我太虔誠,太要求我自己成為聖者,因之對神學院及教會裏的不合理現象,也會提出許多質疑,因為我愛我的教會,所以我希望它好,它能作為 上帝的見証,結果我所提的意見,不但不被接受,而且我還被教會學校給開除了,這是為甚麼後來我是在威斯康辛大學拿博士,而非在天主教學校裏拿到學位的原因。
仁才是人的價值之根源
光真:您覺得藉著儒學與基督教之間的對話,中國可以從基督教裏學到甚麼?
史教授:好問題,我剛完成一篇這樣的文章,你可以拿去看看,並給我一些批評,而且當我們到臺灣時,希望也有機會和學者們多交換這方面的意見,這裏我只簡單的說明三點:
第一:基督教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尊重人的價值。人是依 上帝的形像所造,具有作為人的基本尊嚴與價值,任何人及制度都應該去發展這點而非抹殺它。事實上,文藝復興以來的歐洲哲學及當代之民主政治,最重要就是,從理論上為人的基本尊嚴及價值作辯護;在實務上,創造有利之政治社會條件,使人性之真善美得以充份發展。事實上,儒學傳統中,也很強調人性的基本價值與尊嚴的,只可惜現代中國社會,似乎強調禮遠多於仁。禮只是為了整合社會的群體,所作一種人際關係的規劃而已。禮是應該可以改變的,而非一成不變的。仁才是人的價值之根源,如果禮能以仁心為基礎,以尊重人性之尊嚴價值為前提,並因時因地變遷,則禮扮演了成功的社會整合及保障人性尊嚴之雙重功用。但是如果禮變成僵化的陳規,製造人際間不平等的地位,五倫關係中所暗示不對等權力關係,父親高於子女,君主高於臣子,那是不符合仁的本義的,用中國的話講,仁應該是大經,禮只是權法而已,兩者之本末次序不可顛倒。(仁是與生俱來之天性,是天所賦與的,所以由此可以引申出,人的基本人權、尊嚴、價值是一樣的)。
第二:在基督教,由於尊重人的價值,所以人性的內涵都得到應有的尊重,換言之,人類所擁有的一切能力,像思想、身體、情感、慾望、感覺、直覺,都應被充分尊重與發展,人雖同為 上帝所造,但天資、稟賦皆不同,如果每個人都有充份發揮的機會,則國家的文化才能全面的發展,儒學由於與中國科舉制度之緊密連合,以致有點偏重科考範圍內知識的獲取,而忽略了其它知識及人性中其它內涵之發展。
第三:我覺得儒學中尊重長者,及群體的智慧是對的,也是西方該向中國學習的。但社會是不斷在改變的,掌權的長者,必需傾聽來自社會的聲音,了解社會及時代的演進,而非固執他們的經驗,死守早已落伍的信條,而造成國家人民的損失。中共領導階層,在治國上所犯的錯誤,及天安門事件中的荒謬作為,都是因為執政者過於固執自己之經驗,而與時代脫節所致。我想中國社會應回到尊重知識份子的立場(重士),在制度上設法讓各類知識份子多有所發揮,要藉重長者之經驗,但同時也要制衡他們,防制他們亂使用權力,瞎指揮,這樣決策才能真正的造福國家人民。
人生豐富內涵得以高度發揮
光真:最後請您談談您一生奮鬥的目標?
史教授:我的人生目標很簡單,就是一句話「活出人性的豐富來」,它主要包涵著下列三方面的實踐:
第一:透過不斷地努力,與 上帝(終極實在)建立出「父在子裏:子在父裏」的內在親密關係。(筆者註:這句話,是耶穌與 上帝關係的描述,源自新約約翰福音書。)
第二:愛自己,愛我的鄰人,也愛與我不同信仰,不同價值觀的人。我希望與任何人都能建立起和諧的關係,使人我之際,在知識上、感情上、人格上,都能享受到坦誠交流後的豐富。
第三:協助政治、經濟、社會制度發展的更合理。在這些制度下,不僅人的基本權利受到尊重;同時,人性豐富的內涵也能得以高度的發揮。
一直呼籲教會要民主化
光真:記得上學期,我談您的那本書「在苦惱中掙扎的教會」,在書中,您和其它天主教的學者們都大聲呼籲,天主教教會民主化。要求將教會的決策權從教宗及專權的樞機主教(Joseph Radzinger)手中分配出來,交給基層的各國主教而且各國的神職人員,儘可能透過教會推薦,會友投票同意的民主方式產生,您的這些建議與您在神學院及教會的經驗,想必有很大的關聯。
史教授:不只是我年輕時的教會經驗,影饗到我對教會的看法,同時這些年來,我的一些天主教學者朋友,像Edaward Schillebeeckx(錫利貝克),Hans Kung(孔漢思),Charles Curran(科倫)教授等十數位,也都先後地被教會以很不合理的理由開除了。他們都是有良知,有學問的神職人員。他們講道時真是充滿了神的恩典。可是只因為他們建議教會要更民主,剷除特權階級,開放神學角度,反而都被開除了。
以往在基督教裏,如果主張承認其它宗教中之真理,會被認為是大逆不道的邪說,導致被開除教籍,可是二次梵締岡會議後,教會的立場也改變了,教會首度承認印度、中國等其它宗教中,也擁有 上帝的啟示,天主教應向其它宗教學習,這種開放的態度,使得天主教的教義更豐富,更能與世界其他宗教溝通,教會也興旺了許多。我個人真不知道,我那些朋友們所提出的,既能適應潮流趨勢,又正符合教會發展需要的意見有甚麼錯?
教會最高當局這些年來享有太多的權威,已使他們昧於時事,而作出許多的錯誤決策,這些教會中的不合理現象,目前已造成教會流失了數萬名優秀的神職人員,教會以後不知還須付出多少代價呢!這是我為甚麼一直呼籲教會要民主化,要尊重會友人權的原因。像前面所提的那些教授,他們都是一生奉獻在教會的事業裏,作 上帝忠誠的僕人,但是一旦與教會當權者意見不合,就因莫須有的罪名革除神職,踢出教會學校,不但他們一生為教會所作的貢獻全付諸流水,而且衣食無著,還需另外謀職,他們作為一個人的基本權利,表達個人意見的自由在那裏?教會既宣稱是 上帝的國度,會友們理當有身為 上帝子民的基本尊嚴和權利才是。教會應該要讓會友們,活得更有尊嚴,活出人的豐富來才是,而不是因著他們的虔誠奉獻,而視他們為可以任意宰割的「羔羊」。
宗教與意識形態之間也要對話
光真:您自一九八四年以後,每年暑假都到北平、南京、上海復旦等大學講學,您有沒有將您上述的人權觀念傳遞給他們呢?
史教授:有的,我一直就是這樣作,尤其是六四天安門事件以後,我好像是大陸那些學生與教授的「希望」一樣,他們在政治壓制下有些退縮,每回我都鼓勵他們繼繽努力,爭取更多的人權與自由。
一九八四時,我是抱著好奇心,想了解共產制度下的中國是怎麼回事,才應邀到大陸訪問的,中國學生和教授們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他們很關心存在的最終意義是甚麼。他們有一種強烈的終極關懷,但似乎共產主義及文革後殘存的中國文化並不能滿足他們。但是當我提出基督教所瞭解人的意義是什麼時,他們又常用馬克思對宗教的批判回應我的說法。從那以後,我才體會到,不僅宗教與宗教之間需要對話,而且宗教與意識形態(共產主義就是其中的一種)之間也需要對話。
共產黨反智主義傾向是可怕的
光真:我記得您在上課時,提到過共產制度是人類的災難,它遲早全會被唾棄的語話,這是不是從您這幾年去大陸訪問的經驗中所獲得的結論?
史教授:從事實上講,東歐及蘇聯共產國家的改革,都是共產主義必需被拋棄的有利證據。從理論上講,我想共產制度在人性上是沒有它穩固的基礎的,基督教說:要愛你的鄰人像愛你自己一樣,心必需先愛自己(這並不是只愛自己,不顧別人的自私),然後才可能真正的愛別人,如果完全犧牲自己的需要,否決自己,則這個人的身心必然不會平衡,他連自己作為一種正常人的基本需要都否決了,他怎麼可能去真正瞭解別人的基本需要,而尊重他人呢?這個人又怎麼能持續的去愛別人呢?所以對黨國的愛,必需以自我本身的健全發展為基礎,人不可能只愛黨國而不愛自己的,共產主義要人歇斯底里的為共產理想奉獻而犧牲個人的需要,固然可以激發人們之激情於一時,但是這不可能長久,當人們從歇斯底里的犧牲奉獻狂中覺醒時,人們會變得更自私(只愛自已,不顧別人),更具侵略性,這時候產生的問題會更多。
再者,共產黨有反智主義的傾向,不尊重知識,這是很可怕的。在文化大革命和六四天安門事件中都可以看到這種反智的問題。就拿經濟生產來說吧,人類的生產方式,不會只停留在手工階段的,用一萬人一天來挖個水溝,但科學技術卻可只用十個人,幾部機器完成同樣的工作,科技就是智識化的勞工,這種勞動的智識化,是未來經濟生產的必然趨勢,可以更增進人類的生活,所以知識份子的貢獻是很大的,他們也是勞工的一種,一種更精緻化的勞工,應該受到重用,這些年來共產黨抹殺知識份子的貢獻,動不動批鬥知識份子,不但沒有使他們的國家治理的更好,反而愈顯得落伍荒謬而已。
另外,當人民過著辛辛苦苦為黨國犧牲貢獻的日子時,卻眼見高幹們的特權與浪費,特別是太子黨們倚仗他們父母的權勢,貪污舞弊,胡作非為,更讓老百姓與知識份子心中感到不平與失望,這種Napotism(利用自己的權位來照顧自己的親友,在歐洲的歷史上也出現過,這在人民的心目中是很壞的現象。)所以據我的了解,除了那些共產黨的高級幹部及中共領導人物,還在堅持共產主義的路線外,我所接觸過的學生、教授們,似乎沒有人喜歡和支持共產制度的。
後語
窗外冬日最後的雪花,零下五度的寒風,都沒有凍結史教授一番話所帶來的滿室溫馨,聖靈的光照似乎就在這裏。此刻,沒有十字架上血肉布施的慘烈,也沒有擔負眾生共業,急急奮鬥的勞苦,有的只是一份貼心的舒暢,像細緻柔和的春風,輕輕的掠過您的心扉,讓你不知所以的歡欣起來,樂於去追求,樂於去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