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我  1993-06-25 12:15

　　年輕時拜師學劍，師父一再叮囑：「當常存戒懼之心，每次出門前應知誰在外面等你。」那時氣盛哪管箇中道理，就這樣帶著滿身妄心闖過中年。

　　三十歲禮佛參禪，老禪師說：「人間一趟，當知回家的路上是誰在終點等你。」我初次感到懍然。

　　有一次赴嘉義演講，途見村童捕蝶以戲，忽然思及自己幼時無知亦曾戲蟲蛾至死而自娛，如今不知彼輩生命惶惑而死之後是否已安然獲渡。我一向自喻清明，因何四十年來從未為此一殺業懺悔，剎那間百感交集，閉目祈懺之後猶幾度泫然。

　　父親去世前喜好旅遊，有一次從花蓮回來，打電話叫我回去拿他帶回來的特產，我毫不在乎的給年老的雙親回話說我沒有興趣，兩老都有糖尿病不能吃，一堆特產就這樣在他倆房裡擺了半年，後來不知所終。前幾天隨首席師尊赴花蓮擔任靜坐班助教，晚上打電話回家問有沒有事，妻回答說老人家的忌日快到了，回家的時候帶些花蓮特產當祭品，這是他在世時一直想吃而不敢吃的，放下話筒時止不住一陣心酸，眼前已經一片模糊。

　　高中畢業之後不顧雙親的反對進入陸軍官校，賭氣不給家裡寫信，從來不覺有甚麼愧疚。二十年後自己的孩子外出求學了，每天晚上看到妻子守在客廳等孩子的電話，再晚她都會等下去，直到聽到孩子報平安的聲音為止。恍忽之間眼前浮出母親當年守在燈下，期望她那位自命不凡的兒子給她寫信，而一再落空的淒苦神情，當年的無知與狂傲不曉得受傷害最重的竟是那位對自己恩情最深的老母親。而今老人家已經走了，若非自己也有了孩子，恐怕這一輩子都不會發覺自己曾造了這一段罪業。就因為這一些自己未發覺的罪業未得披露，而隱入識田之中，竟成了累世輪迴不斷的根源，此時我更駭然而莫知所以。

　　自幼一起長大的朋友快死了，我趕在最後的日子裡為他做了幾次天人炁功，以前習慣隨意稱呼我的名字或綽號的他，在臨終前捨棄了對我以往的一切稱呼，而幾乎是用盡了最後一絲力量似的望著我迸出了兩個字─光我……，剎那間我腦子裡轟然一聲，現出了師尊靜坐的形像，我彎身附在他的耳邊輕輕的對他說：「你不孤單，光我在為你祈禱。」禱畢起身的時候發現他繃緊的臉上，除了原有的兩行淚珠之外，竟不知何時多出了一絲安祥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