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人物誌之十二 上帝差遣來的鄧萬華
維生樞機 1991-10-25 11:15
華山時期有許多小人物,至今存活在我的記憶裏,他們跟我們的童年生活,有著相當緊密的關連。如道士崔興志、牛興樸、王興化等,我們跟他們諷吟經韻、打擊法器、學習科儀,至今我還能哼出與鑒別出正統道教的步虛韻、還能踏舞出如蝴蝶翩飛的罡斗步,組掐出祖師訣、靈官鞭、翻天印的手印。最難抹去的,是北峰廚師荊兆豐、荊禹門兄弟倆,給予我深刻節儉的形象。荊兆豐廚藝之巧、烹飪之美,是華山各道觀馳名之絕,他所製作的暈素佳餚,至今尤讓我難忘。每當荊氏兄弟洗滌鍋勺碗盤後,將殘汁賸羹,以及米湯麵漿等燴煮出一鍋烏黑得如墨汁黏糊糊的東西,然後,他們各盛下一大碗,坐落在大灶後,津津有味地進食,我總以為他們在享用獨食佳餚,一次我忍不住好奇地向他們要了一份,皺著眉頭,勉強地吃了下去,還在濃漿中如魚鯁地剔出一支刷鍋的帚枝,被荊兆豐嘲訕了一頓。他說了一句難以忘記的話:「不要用你的心,去揣測別人!」
高原民族傳統特性
小人物群,當以鄧萬華,跟我們在大上方生活的時間最久,影響最為深刻。
鄧萬華,陝西南部商縣人。一般華陰與華山人的習慣,稱他們為「南山裡的人」。用矮、小、瘦、醜四個字做具體的形容他絕不為過,但,他爬山攀嶺矯健得一如猿猴、山羊,勤奮戮力,任勞任怨得一如駱駝、騾馬,筋骨之健、韌力之強,任事之忠、工作之勤,充分顯現著中國高原地帶的民族傳統特性。
鄧萬華,倒八字眉下,是一對精靈的小眼睛,削短的鼻間,卻有一個突起的鼻脊,薄而微翹的嘴,唇上有稀疏的鬍鬚,最大的特色,是整個臉龐上,宛若潑翻了調色盤,均勻地揮灑了一片茶褐色雀斑,一頭蓬蒿般的短髮,終年一襲藏青色短衫和紮腳管的長褲,冬天加上一件短棉襖和棉套褲,腰中緊緊纏繫一條約有五尺長的灰布腰帶,然後將他最寶貴的銅紫竹竿的旱煙袋斜插在腰間,頗顯得短小而精幹,身手伶俐,時年約莫廿七、八歲。
背荷重物攀登懸岩
鄧萬華來大上方,是跟他另一個南山同鄉「老米」一起,自動應徵,為我們做一年一度砍集柴火的雜工,因為他勤奮,頗得胡明德、孔祥子,這一伙的好感。當老米結束雜工,鄧萬華極自然地主動的留落下來。師尊、師母常說的:「鄧萬華是 上帝差遣來的。」
眾所周知,大上方地處僻谷,懸岩攀登,已屬畏途,若要有負背荷重資實物,勢必非當地那些經常熟悉山性「爬山虎」莫屬。而師尊挈領找們全家和同奮們十餘口,長年居住在這鳥不生蛋的山谷裡,單單每天不可或缺養命之源的主食,每月就不能少於八袋麵粉,數十斤小米,以及玉米、紅芋等雜糧,至於副食菜蔬、油鹽,幾乎一物一件,半絲半縷,均得由山底搬運上去,真可稱得物力維艱。母親回憶時必感喟地說:「當年如果沒有鄧萬華,我們真不知道怎麼度過來。」
採購補給一絲不苟
說也奇怪,鄧萬華在大上方六年間,如若有三天風雪封阻不能下山,第四天,他就會坐立不安,神情困頓得病懨懨地難以將息,自動請纓地對母親說:「師母!要不要下山買些什麼?」踏雪下山而去。他是大上方時期,我們生活的補給線,我們精神上的聯絡線。所有日用必需的米麵、瓜果、肉品,以及精神資糧的報刊、信件都是經過鄧萬華用一個貨筴,朝發而夕返,由華陰廟、玉泉院逾卅華里的崎嶇危巉山路,採購運補來的。遇有必要時,鄧萬華可以在四、五小時內,完成任務,我們稱呼他為「飛毛腿」或「神行太保」。
鄧萬華極得母親的信任,每次採購歸來,祇見他蹲在地下,一五一十地將每樣東西,說明價格,當著母親的面,點交給孔祥子,然後將剩留的錢繳還給母親,儘管他不識字、不識數,也不會使用算盤,然而一分一厘他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一次他可能弄錯了一角錢,竟難過了兩天後,堅請母親在他的每月三塊錢的工資內扣除。他這種一絲不苟樸實的美德,如今回憶,猶使人低迴無已。
小山洞中別有天地
他住在三官洞下竹園邊約摸一坪半小山洞裏,洞前沒有門戶,為了便於透氣,他編了一個蘆蓆門,入晚我們可以看到他以一種「倒輦猴」似的身法,掀起葦門,退進他那小天地。每當冬天,雖然小洞裏自有一份天然的冬暖,然冬雪寒風入夜凜冽澈骨,父親就會想到鄧萬華瑟縮在那小山洞裏,便指示他搬到三官洞閣樓上,跟李旭如先生作伴。但,鄧萬華拘泥於士大夫虛矯的分際,總是知趣地婉拒著說:「不冷,我已經習慣了。」最後必然是經過胡明德、孔祥子一再勉強,旭如先生幽默地說:「小鄧,你凍死了,我們得餓死。」他才靦腆地搬去閣樓一角,蛰伏一個冬天,開春轉暖,又迅速地搬回他那小洞天。他就是那麼知趣、守分。
教導玩樂排遣寂寞
他是我們弟兄的童年玩伴,秋日他教我們翻磚倒石捉蟋蟀,而且告訴我們如何辨識不值錢的「油葫蘆」,「二尾子」、「三尾子」的雌雄蟋蟀,又怎樣將五葉的蟋蟀草,由中莖快速地判勒出一道白絨絨的鬥蟋莖。夏天,教我們怎樣從樹幹上去捕蟬,他告訴我們小型「紫蟬」是長鳴的,大個的「青蟬」是短促叫噪的。我和二弟跟他攀杏摘棗,懂得如何援附在軟軟閃抓把枝杈,尋摘得嬌鮮嫩甜果實。他又告訴我們,野草中雞腸、白蒿、白芍,可以熟食,野山藥、野薑應如何挖掘,不致傷害到它的完整。他會講一些山野傳奇,像「何首烏」成形後,有山精守護,以等待有德、有道之士。又地下山洞窖藏的黃金、白銀,平時會幻變成白胖胖的娃娃,在月下跳舞,直說得我們兄弟目瞪口呆。尤其在舊曆元宵前後,我與三弟就會與胡明德、鄧萬華分成兩組,由胡明德扮成老嫗,耳間搖盪著胡蘿蔔式紅辣椒串成的耳墜,鄧萬華天生不需化粧就是猴葸逗趣的小丑,邢世五、孔祥子,堅弟敲擊起喧鬧的鑼鼓,暖暖的冬陽下,在三官洞的草坪前搬演出應景的民俗性「遊旱船」,笑得父親、母親和幾個老夫子,直不起腰來,排遣百般無聊的山中寂寥,爾今追思,尤有餘韻。
在大上方耽了六年
民國卅二年,我們舉家漸次地準備離開大上方,鄧萬華也興起賦歸的念頭。屈指算來,鄧萬華融入我們大上方生活圈,前後約有六年光陰。他儘管不是同奮,不誦誥、不祈禱、不打坐,我們都相信,他是 上帝差遣來支援我們,實難想像,如果缺少這樣一個小人物,我們如何在這深山絕谷裡捱過?民國七十八年、,我和光中、光始攀附危巉,重新登臨荒蕪的大上方,泛思當時虎虎生氣猿揉矯健鄧萬華的身影,不禁感念無已,焉得無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