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理想奮力一搏 至死方休
李敏豫 2000-04-01 11:45
爸走了。
走在一個陰溼淒冷的深冬早晨。不是汗流浹背擁擠的公車捷運上,亦非豔陽高照髒亂的街頭;而是在媽媽身邊,不吭不響地倒下。短暫的心悸與昏眩,孱弱的身軀倒地時發出的最後一聲巨響,伴隨著最後一口的喘息,算是對這世界的告別吧!溫熱的身子漸漸涼成同台北的冬溫一般,啊,我們最怕冷的爸爸,如今躺在嚴寒的冰櫃中,曾經孕育我們的血液,已凍結成冰,正經歷著最後一場的冰激火煉……。
我們對人瀕臨死亡時的想像,雖未僅止於口唸「和平、奮鬥、救中國」;或是「Rosebud」(電影《大國民》主人翁謎樣的遺言),也往往是這樣一番圖像:遠地的兒孫一一趕到,老人在兒孫環繞臥榻下,逐一交代完遺言後事,腦中浮現著童年的美好回憶,意識漸行漸遠,安然而去。然而現實世界中,豈能真如人願?太多的驚訝與錯愕,無盡的悔恨與遺憾,都在人走後繼續延續著。未紓解的一場齟齬,深藏在心中的一句情話,只留給活著的人嘆不完的息、流不盡的淚。
爸爸也是這樣未留一言的走了,但我卻不信命運丟給我們是一片空白,而毋寧認為那是一段等待填補的空間,讓我們慢慢收拾心情,喚醒回憶,重新打造一個已走入歷史的他。兩週來,我們經由過去的相片再現他的音容,透過他留下的文字拼湊出他的想法,這部份也是他唯一留給我們的、最最彌足珍貴的遺產;然而另一方面,爸走的方式更傳達出更清楚而明確的訊息,那也是他一向對待家人的方式:體貼,關愛,卻一無所求。
一向寬諒待人 有求必應
他對我們姊妹一向是如此寬大,從小到大,他從未對我們提出絲毫的要求,用功讀書也好,侍奉父母也罷,更別提疾言厲色的責罵我們。但當我們有任何要求時,他卻會盡其所能的辦到。他從不擺出父親的架子,與我們說話談事情,都是以商量的口氣。在我們心目中,他一直是溫溫和和的一介謙謙君子;記憶中,只有在解嚴前的一次選舉過程中,我和他曾有過一次的意見之爭。然而在我敏感的年少時節,也曾因父親忙碌的生活而心中暗怨他對我們的忽略,甚至懷疑他對我們是否無所期許。隨著年事漸長,才逐漸了解他給予我們的是無限的成長空間,讓我們能自在地選擇自己的路,並相對的也能寬待他人。事實上,他對待我們的方式也是他一逕的待人之道,無論是朋友還是家人,他一向是寬諒以待,有求必應的。
●在女兒心中,維剛樞機一向體貼,關愛,卻一無所求。七十九年十月,四代同堂的歡樂景象。
回想這幾年來對他的印象,竟有許多都是建立在送往迎來的過程中,機場的相迎別離,也隨著次數的增加而益發灑脫,輕輕一擁,幾句祝福,總樂觀地相信不久即將再見。去年父親節隔天,我們在回國近四年後又再度啟程,這次,因為只是短短十個月的進修,便堅持不讓家人送至機場,但爸和媽還是跑來家裡送行,誰又料到這一去竟是永別!那幅他與家人佇立在車庫門邊向我們揮手道別的畫面,便是我對他最後音容的記憶了,那樣笑吟吟的,沒有太多的不捨與牽掛,有的是對女兒的信心與包容,他知道我們不會讓他掛心的,一如他現在的飄然而去,是因為他對我們已全然放心,知道我們會好好照顧媽媽嗎?
與爸爸的最後一面,交疊上一九九三年在洛杉磯最後一次見到爺爺的情景,兩者竟不謀而合。那年暑假,由美國東岸飛往西岸舊金山,在送走遠來的公婆之後,我們驅車南下探視來美弘道的爺爺阿婆,事後才知道爺爺當時腿已水腫得厲害,但我們離去時,他還是堅持送至教院門口,那微笑揮手相送的畫面,而今思及,與爸竟如此神似,我頻頻回首,似乎想將這影像永久鐫刻在心板上,對我而言,那是他們對李家么女幼孫的關愛與寬許,即使走至天涯海角,將是我永誌不忘的回憶。
強大又堅定意志 像極了爺爺
至於我對爸爸最初的記憶,是從六七年他由紐約留學返國後開始。剛上幼稚園的我,在下午班的日子裡,每天上午都可見爸爸坐在由陽台改建的書房中寫稿,一支煙,一盞茶,聽著安迪威廉斯的唱片,任著他最喜歡的「古老的感覺」,或是Moon River等歌曲緩緩流瀉在悶熱的空氣中。他的寫作習慣持續到走前的最後一刻,日記一直記載到當天早晨。爸是個內向的人,不輕易向別人表達他的感覺,卻逐一將語言化作文字,一點一滴寫進他的日記中。他有著文人般易感的心靈,口雖拙,筆下卻未曾稍歇,逐漸營造出一個豐富而自足的內心世界,說它是桃花源也好,象牙塔也行,在他的世界中,總有著過多對人性與現實世界美好的想像,但它也支撐著他從失敗中站起來,屢敗屢戰。了解他的人笑嘆他的純真,誤解他的人嗤笑他的愚傻。他雖敏感於他人的看法,卻仍舊維持著相當的自尊自恃,獨自背負著龐大的自我包袱,在理想的路上,踽踽獨行。
依爸爸的個性,兩年前的退休,絕非是進入含飴弄孫、安享晚年的時刻,而是開闢另一處戰場的開始。當他提出辦報紙的遠大計畫時,周圍的親朋好友皆為之瞠目。為著他的健康,為著家中搖搖欲墜的財務狀況,我們當然絞盡腦汁拼全力阻止他,但我心裡明白,一旦他心意已定,沒有什麼力量阻擋得了他,那強大而堅定的意志,像極了當年已屆九十高齡,依舊雄心萬丈,規劃著弘道世界藍圖的爺爺。
踽踽獨行 向不可能任務挑戰
然而,爺爺有著諸多志同道合的帝教同奮的群策群力,又豈是兩手空空的爸爸所能比擬?是阿Q耶?還是唐吉訶德乎?他騎著瘦馬,挺著長劍,要向著不可能的任務挑戰,縱使時不我予,也要奮力一搏。兩年來,他倒是琢磨出一股墨子式的精神,摩頂放踵,奔走糾合。
然而另一方面,他的身體因此益發衰敗,精神也由於得不到家人的支持與屢屢的挫折而相當鬱悶。去年八月赴美前,我曾勸他想開點,多為自己的身體及家庭生活著想,當時玩笑似地互比:我似乎比他看得開,更與世無爭些,六十幾歲的他比起一半歲數的我還來得有野心呢!而今思及,我這樣一顆未老先衰的心境,又豈是值得驕傲的?究竟誰愚?誰慧?從小長得最像爸爸的我,其實並不肖,我何嘗擁有他力爭上游、奮鬥不懈的精神,以及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或是眾人皆醒我獨醉?)的勇氣?他雖然未獲得世俗的名利,卻以自己的方式,貫徹了奮鬥之道,在這一點承繼了父志,以一生之力,向自己奮鬥、向自然奮鬥、並向天奮鬥,至死方休。
望著他寧靜安詳、宛如熟睡的容顏,絲毫不感覺到死亡的掙扎,時間彷彿在他面容上停止,甚至回到嬰兒般的純淨。如今他超脫了生老病死,一切人世的苦痛都煙消雲散,富貴於他亦如浮雲清風,他是真的安息了。爸爸隨著爺爺阿婆而來,在長江畔的十里洋場出生,在西嶽華山度過童年,又在東南小島上經歷了大半生的起落之後,而今再度隨之而去,回歸自然,長侍父母身邊,這未嘗不是一種解脫與福份!但願有生之年,能習得他奮鬥精神之萬一,以無忝所生,且讓我們馨香祝禱,期待未來天上再相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