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堂／黃敏警  2003-04-01 11:20

奮鬥之道，基塵了塵，進道蚤。
奮鬥之道，是在紅塵中修行，也在紅塵中成就。這就是宇宙真道的關鍵所在。
～奮鬥真經

　　一九九五年夏天，五期高教班。

　　閉關生活單純而幽靜。

　　每日透早起床，揉著兀自與睡意搏鬥的眼皮，拖著兩條不大聽使喚的腿，勉強走到盥洗臺前，掙扎著掬起一捧水往臉上潑灑，沁涼的地下水頓然驅淨所有睡意。

　　閉關的一天重新開始。

　　頂著清醒的大腦，邁著穩定的步伐，我愉快地走出宿舍親和樓，一眼便撞見大清早在鐳力阿道場上空悠悠晃蕩的雲彩。真美！我在心底驚呼一聲，又繼續邁著步子往光殿移動。

　　彼時我是幸福的修道人，行住坐臥於每日固定的四坐與三餐，光殿與課堂，自以為在靜謐的道場窺見天堂。

　　那期高教班，聖訓傳示的主題是生死學。我日日捧著聖訓拜讀，揣想人由有形的物質宇宙回歸無形世界，暗自描摹擺脫有形肉軀羈絆的種種過程，我甚至在筆記本上依著聖訓的教誨一一畫下靈魂轉換的時程。

　　我以為我因此而徹悟生死。

　　子課之後下坐，從光殿返回親和樓，我習慣在那一小段路上抬頭望向蒼穹，向看不見然而感覺依然真實存在的師尊老人家報告當天一日所得。

　　我以為我從此了悟生死，永不為生死所迷。

　　我以為我的生命從此晶瑩透亮，再不見汙濁迷離。

　　然而師尊搖搖頭：孩子呀，妳還早呢！

　　閉關未了，二弟意外辭世的消息傳來。丈夫開車送我返家處理治喪事宜。我乾涸的眼穿過車窗，看著窗外不斷流轉變換的風景，嗅聞到滾滾紅塵趨近的氣味，想吐的感覺不停在腸胃間翻騰。我想起在鐳力阿單純靜默的生活裡偶而生出的想望：一場溫馨的婚禮，二弟挽著他心愛的女子從此開展幸福人生――不想我沒等到歡喜的婚禮，倒先來了陰沈的葬禮。

　　我最後還是沒能見到二弟最後一面。他在南橫意外墜崖喪生，在陰雨不斷的天候中陳屍多日之後，遺體早已遍滿蛆蟲。我站在遺體前方，不敢再往下看，甚至不敢想像生前俊朗的二弟此刻的模樣。

　　為回歸自然者誦念當有益於他放下執念，無牽無掛去到另一個安祥的國度，聖訓如是說的，不是嗎？我硬生生搬出閉關期間曾經生吞活剝，而且自以為已經徹悟的生死學知識，逼迫自己在移靈途中不斷為他誦念廿字真言，遺體送往殯儀館之後又不停為他誦念廿字真經。

　　我不停誦念，我不停迴向。以近乎精神病強迫症般的用力讓自己不要停下來。我不要有空白的時間。空白的時候，我就惶惶想起墜崖喪生的二弟，痛苦得想死……。

　　我沒死。爾後的一兩年，我仍然活著，拖著懨懨的步伐在人間世垂著頭走著。偶或抬起頭來，不經意望見天空依然自在徘徊的雲彩，我會想起鐳力阿，想起閉關期間那些偉大的願景，然而似乎已經很遙遠了，遠得很不真切，像是一個未及做完就被晨光打醒的夢。看著雲彩，我恍然記起在那個夢境裡曾經擁抱過的安祥與滿足，彼時曾經何等深刻，卻原來不堪現實一考！

　　那兩年我直是拖著一把沮喪的刀，在心田劃過縱橫的阡陌，待到積累的刀疤已深，無意間翻開閉關日記，看見其中信誓旦旦的文字，忍不住失笑。道場或許是紅塵的具體而微，但不等於紅塵。在清淨的道場養出清淨的心腸，生出清淨的願想，只能視作理所當然，無須為自己的清淨歡喜，也無須為自己的「偉大」訝異。自以為是的清淨只是未經檢驗的「知識」。真正的考場，不在離群索居的窮鄉僻壤，也不在仙佛護持的道場，而是在百苦具足的娑婆人間世。

　　人間修行，得在人間世裡痛過、病過、摔倒過，笑過、哭過、沈默過，真正深入紅塵核心，在其中百轉千折，流過淚，流過血，待到身上心上的疤痕無數，而終能換得堅強不屈的昂藏身軀，與一顆智慧清亮的柔軟心――這場考試才算真正過關。
（作者為高中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