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03-25 10:15

智水源流　第三章　天作之合（五）

成立上海宗哲社獨漏杜月笙

　　玉階為什麼不願意提這段和杜月笙關係的往事？我所能知道的，應該是為了民國二十年（一九三一年）七月二十二日，宋子文部長和他的祕書從南京回到上海，在上海火車站下車時，遭到四名惡煞的鎗手伏擊，宋的祕書成了替死鬼，而宋子文部長僥倖得免。這樁公案到現在仍舊是一件疑案。據說是宋子文想在鴉片的公賣稅收上解決當時的財政的赤字，而鴉片又跟杜月笙有不可分的緊密利益。因此，才有「刺宋」的事件。玉階認為杜月笙不夠朋友，假如真要了解其事，也應該先向玉階求證，或者向玉階提出警告，為什麼做出如此血淋淋的暴力手段，儘管杜月笙再三發誓說明「絕無此事」，終於雙方在沒有惡聲下日漸疏離，越行越遠。

　　民國二十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上海宗教哲學研究社成立時，玉階找了許多上海的老朋友做發起人，由王震字一亭上海的大慈善家來領銜申請立案，就是獨漏杜月笙。杜先生曾經請江一平轉達他的關心。玉階當時就脫口而出：「他一身的罪惡，一手的血腥，他也配參加嗎？」事後，玉階也頗後悔。抗戰期間，端木愷從重慶到西安訪問，杜月笙還託端木愷「存問」，勝利後玉階發起宗教大同盟時，杜先生特請他的恆社弟兄當時任商報的社長駱清華簽名參加為發起人，再三強調：老弟兄間如有需要，他會全力支持。可惜已是「夕陽無限好」了！

　　過去所有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現在這些當事人都走進了歷史，我也惘然。下邊我要把我所知道的「上海大亨」杜月笙和玉階和他們一批老朋友間往還的點點滴滴記錄下來，做為追念。

「閑話一句」圓滿解決天大的事

　　杜月笙的口頭禪為「閑話一句」。這句上海話的原始語意就是「就此講定」。事實上，這句話從杜月笙的嘴裡說出時，大有他一肩承擔的意思。凡是去杜門尋找杜月笙的人，總不外乎有糾葛需要他排解，或者財務困難求他幫忙，或者請求他說項的。概括地說，要他排難解紛，要他化除困擾，杜月笙領悟能力極強，而且要言不煩，有時不待對方說完，他就會做出結論，立即以「閑話一句」交代有關係的人來處理，幾乎是「有求必應」。任何天大的事情都可以得到圓滿的答覆、圓滿的解決。事實上，有時他在「閑話一句」下，還得要費唇舌心血，賠錢受氣。所以他的家人、門客時常說杜月笙：「吃自家的飯，管人家的事，貼錢、受氣，何苦來哉？」杜月笙常常意味深長地說：「人家信得過我，我有能力替他做好，我就應該幫他去做圓滿。」或者說：「一個人做到沒有人上門請教，還有什麼意思？」或說：「能想到來找你，就顯得你比別人有用！」事實上，杜月笙已深悟「人生以服務為目的」真諦，而且把它發揮得淋漓盡致。

　　在我印象中，杜月笙一生穿著中裝長衫，公開活動場合在長衫之外加一件深色的馬褂，平時在家則穿短衫，一襟中分，單排鈕扣，從來不穿西裝，他身材頎長，所以他穿著長衫時頗有飄逸的氣質。早期他喜歡在手指上佩戴一隻寒光熠熠奪目炫人四克拉半的鑽戒。據說有一次他出席高冠峨服、衣香鬢影的集會，他閑來無事，暗暗打量周遭那些有身家、有地位，有教養的仕紳，他忽然發現竟然沒有一個戴他那種惹人注目的大鑽戒，頓時大感不安，當即將鑽面轉入掌心，從此，他不再佩戴。同時，他經常穿著長衫，隨時隨地注意領口的扣子可曾扣好，即使三伏夏暑也衣冠楚楚，絕不袒胸露臂。

　　杜月笙就外貌看來，他身材高挑，瘦骨嶙峋，晚年背部稍駝，兩肩微聳，清的面容，平頂頭，濃眉、隆鼻、闊嘴、高顴、尖頦，使他一對大而厚的招風耳朵，愈法顯得突出。

　　如眾所周知，杜月笙是以販鴉片和賭場起家的。他一度食少事煩，為了提神養氣，在那個時代自然得借重鴉片煙，他知道鴉片中的毒素主要是嗎啡，輕量的嗎啡可以止痛、提神、催眠，吸食成癮後則後患無窮，因之，杜月笙抽得極少量，且早期能淺嚐即止，杜月笙雖然瘦骨嶙峋，卻無鳩形鵠面、臉黃饑瘦的煙容，相反的，有時他在抽一兩口鴉片煙後，卻讓人感覺到容光煥發、精神抖擻，從杜月笙的外形看不出他有癮君子相。

　　杜月笙好賭，喜歡「挖花」和「麻將」，「挖花」共一百二十八張牌，牌面和「牌九」一樣，四人組合，各取牌二十張，可吃可碰，但須湊合九付始能成和，最末一張算是「麻將」，卻是單的，而牌九中以「二四」「么二」為「至尊」寶。

　　不管輸贏，他的賭品絕佳。他也賭「梭哈」、「牌九」，他以賭會友，他在賭博中交結朋友、觀察朋友。在他身邊有兩個律師朋友，也都是玉階的好朋友，江一平、秦聯奎，都是在賭桌上訂交的。秦聯奎第一次在牌九上輸給了杜月笙四千銀洋，當杜月笙知道他祇是一個剛出道的小律師，他說：「當律師用心血、搖筆桿、逞口舌，那能有幾鈿可賺？」第二天就飭人原璧歸趙，秦遂成為杜門長期法律顧問，並為杜月笙殫智竭慮，運籌帷幄。

　　他喜歡平劇，不僅常做顧曲周郎，而且能粉墨登場，演出過「連環套」、「完璧歸趙」、「刀劈三關」等。晚年他娶了兩位菊壇坤伶：姚玉蘭和孟小冬，一曲繞樑，閨房成樂，時人有「天下之最，盡入杜門」。

最愛聽「說大書」認真一如上課

　　杜月笙的最愛是聽「說大書」，所謂「說大書」乃是以歷史說部、小說演義，如三國、水滸、封神榜、七俠五義、包公傳、施公傳等歷史興衰，說忠孝節義。因為杜月笙自幼失學，識字無多，他在家中請「說大書」的藝人每天開講，一講就是經年，他很認真，每天不管如何忙碌，說書時間一到，他便會端坐一如上課，決不中輟，甚至他還會聚精會神地，邊聽邊讀手上的大字本的原著，順便「認字」。杜府上聽說書的都是家人，他的太太、孩子和親隨弟兄，或坐或臥，或笑或談，極盡天倫之樂，輕鬆愉快，玉階早期也曾參與，他對桃園三義與關聖的崇欽應來自杜府聽大書的影響。

　　杜月笙有五位太太，他的原配沈月仙是長子維藩的生母，一般熟悉的朋友都稱為「前樓太太」，第二位陳氏，生維垣、維翰、維寧，人稱為「二樓太太」，第三位孫氏，育有杜月笙三子維屏和老四維新，人稱為「三樓太太」，其次則為姚玉蘭和孟小冬。杜月笙因自己幼年失學，他望子成龍，對下一代八子三女的教育極為重視，均培養到留學英美。

以最光明磊落方式到處結緣

　　杜月笙華格臬路新宅的後園，修有一座「狐仙祠」，並派有專人侍候狐仙，據說杜月笙非常尊敬這位「大仙爺」，一般人不能進入到狐仙祠，玉階到過狐仙祠，因為杜月笙遇到重大與疑難的事情，杜月笙會到狐仙祠裡去請教大仙給他啟示，狐仙給他的啟示也祇有杜月笙可以看得到、聽得到。杜曾經轉達狐仙的話告訴玉階：「李先生天命大，我要躲著他！」

　　我所知道的杜月笙，是民國以來近代上海人中間最會賺錢的人，但是他也是有史以來最會用錢的人，真的是用錢如流水，因為，他懂得他的錢檢自四方，因此，他也懂得錢用之在八方，他懂得起高樓在於樓基的穩固，在於樓的柱樑堅實，更重要的是隨時的維修、護持，否則高樓早晚會坍的，他深以為用錢是處世哲學中最深奧的一門學問，如何在目送手揮的用錢方法上，得心應手地飛向四面八方。他以最光明磊落的方式到處結緣，他可以使受者無所愧怍，泰然自若，他的用錢原則是「有錢大家用」，因為，他懂得「捨，才會有所得」。

　　杜月笙的謙虛誠懇的做人態度，勇於任事、一諾千金的做事精神，贏得與他接觸過的朋友的尊敬和親近，甚至許多金融、工商的鉅子，於公於私彷彿都少不了杜月笙這個人。

　　杜月笙有句處世哲學的名語：人有三碗麵（面的諧音）最難吃，第一情面，第二場面，第三體面。也可以說是他一生的寫照。同時，他說：「做人誠字最重要，即使別人欺騙我，我也不是傻瓜、呆大，但我總是以誠去感動他，讓他自己慚愧。我的做人原則就是一個誠字。」

噴雲吐霧中廣交上海要角

　　我第一次看到杜老闆這位上海大亨，是在蔣伯老的家中，當時還有居正、鈕永建一大批國民黨大老。

　　蔣伯老本名蔣尊，字伯器，他是民初中國有數的「戰略家」，他留日，在軍界資格極老，曾經參加辛亥革命杭州之役，並且在民國元年繼湯壽潛之後，出任第一任浙江都督，他和蔣百里先生當時並稱為「浙江二蔣」，又被章太炎先生把二蔣加上蔡鍔，譽為「南方三傑」，他曾受知於孫中山先生，民國十年到十二年，他在中山先生主持的大本營中，做中山先生的軍事高級參謀和參謀次長。

　　他和玉階訂為忘年交時，他是國民黨上海政治分會主席，由杜月笙先生介紹認識，蔣伯器先生住在我們薩坡賽路家附近的環龍路，北伐前，玉階和杜老闆、伯老、鈕永建老先生，正在設法策反狗肉將軍張宗昌麾下大將第八軍軍長兼渤海艦隊總司令畢庶澄。他們已從畢庶澄處獲得直魯軍如何對抗北伐的東路軍的全盤作戰計劃，才使北伐東路軍白崇禧指揮下的第一、第二、第三縱隊能神速的進迫上海。

　　蔣伯器有阿芙蓉癖好，喜歡吸鴉片，我常常陪玉階在晚間到他家中去，在他煙舖前，聽他們談天說地，臧否時事。

　　一張小銅床，在床中間置了一個煙盤，兩條繡花湖縐面的被子，疊成長條，上面擺了兩隻洋式枕頭，抽煙的人向左側臥，為的是右手在上，動作方便。有時玉階會在煙盤對面相陪。

　　祇見他從盒膏內挑出黑、油、亮的煙膏，拿煙籤子在水晶「太谷燈」上開始打煙泡，右手煙籤，左手捏一方象牙小砧，一邊打，一邊捲，手法乾淨俐落，不一會打成一個「黃、高、鬆」三色俱全的大煙泡，裝在一支象牙煙槍的斗門上，又轉過來，轉過去，一面烘，一面用指捏著，在斗門上裝安後，用熱煙籤在煙泡與斗門中間打一個到底的煙眼。然後對準了「太谷燈」的火苗，「沙、沙、沙」地一口氣抽完，就手拿起煙盤邊的燙手小茶壼，對嘴喝一口熱茶，眼睛半開半閉地，祇見從鼻孔間裊繞地透出一絲淡白色的煙霧來。

　　罌粟花開時，一如蓮花，一片嫣紅姹紫，燦爛似錦，因之罌粟又稱「阿芙蓉」。但若將它的果實汲漿摶塊，製成鴉片，它就是禍國殃民的毒物，鴉片曾引起東西方的民族戰爭，開啟我國外侮與不平等條約的恥辱，也肇致國民革命成功。

　　杜月笙曾經吸食過鴉片，後來他接受勸告，堅毅意志，戒煙成功，他曾經把一付慈禧太后御用的煙具送給這個勸他戒煙的朋友，做為紀念，這具煙具、煙槍上飾有九龍搶珠，最名貴是煙斗，是以整塊美玉剜製而成，其薄一如蛋殼，另副煙斗是鑲鑽的，價值連城。

　　吸食鴉片是什麼滋味？為何癮君子甘冒生命的危險，趨之若騖？我曾經在鴉片煙舖上陪伴過盛老太太、壽臣三叔嬸和一些長輩們，它的確非常香甜，尤其吸食後，有一份既興奮又飄逸的感覺，因此，一旦吸食成癮，犯癮時會感到一身困倦，哈欠連天，肌骨酸疼，癮君子長日一榻橫陳，噴雲吐霧，志氣消沉，體質日衰。杜月笙身邊有一批民國與遜清的遺老，像「一身傲骨，目空一切」的老虎總長章士釗、「生平願為帝王師」的袁世凱謀士楊度、曾任浙江總督的民國第一位戰略家蔣尊。他們都是癮君子，也祇有杜月笙能夠無條件儘量供養給他們最好的「阿芙蓉」。使這輩在當時仍有複雜政治、社會關係的人物能為他規謀、籌用。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