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親
李子堅 1984-10-01 09:20
西北新生活的適應,需要極大的耐力,我們小孩子,除了害怕牆上爬的「壁虎」,和恐懼被蠍子咬以外,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困難,我們反正有母親的保護和依靠,但我可以想像,當年母親在生活程度上的大轉變,實在是可觀的。
一位至誠信 上帝的女性
由西安而上華山,對母親精神上的負擔更為加劇。華山北峰和大上方這兩個我們住過的地方,都非常險峻,路途艱難,而我兄弟的年紀又小,又都那麼活躍,帶我們真是提心吊膽。我就在北峰後山山坡上飛奔而滑落山岩,幸受神靈保護,平安無恙,有驚無險,而且毛髮無傷,母親卻在聽到我墜入山谷時,兩腿發軟地坐在後山,不知所措了。
我深深感到母親是不同凡響的,她在基本上是一位對宗教有至高信仰的女性,她知道無形中自有安排,自有保祐,如果她沒有這點憑藉,我也想不出還有甚麼其他的憑藉。
母親也是一位樂天知命的人,不論在什麼惡劣的環境裡,她都能安於現實,並在現實環境裡找尋樂趣。正因我們兄弟年齡還小,母親大部份時間精神,都投注在我們身上。
單單是「伺候」我們大小五口,母親一天到晚已有做不完的事。早上洗衣服的時候,山上沒有肥皂,母親總是由老道士處學得使用一種樹上長的乾「皂莢」,長約八、九吋,把它打碎,合在濕的衣服裡一起搓,會搓出泡沫來。
母親都是在泉水池子邊上洗衣,把衣服放在光滑的石塊上,用木板捶捶打打,並用力地搓洗。下午她總是坐在屋子裡,或是樹蔭下為我們「打補丁」,並不斷地用針線一針一針的縫鞋底,縫得密密麻麻地。我那時候只有十一、二歲,已能熟讀論語、大學、和中庸。有一天,母親在看父親寫信給西北將領的信,她忽然對我說,要學寫信,最好是讀大人寫的信,她要我讀大人來往的信。她那句有意還是無意的話,給我很深刻的印象,我一有機會,便去父親桌上讀信,學到很多寫信的稱謂和格式。
至今難忘親切含笑的慈顏
雙親有事要去西安,總是帶著大哥和四弟,我跟達弟留在山上的機會比較多,雖然山上還有很多大人招呼我們,母親總要囑附我,要我照顯三弟,我也總是點頭稱是。每當太陽下山,開始入夜時分,三弟便嗚嗚地哭了起來,我自己雖然也想母親,卻要堅強起來,安慰達弟。
我和達弟被送到山下雲台中學唸書,後來又被轉到蔡家坡扶輪中學就讀,母親不捨得兩個孩子,為我們整理行裝,給我們做好吃的,安慰我們。達弟在行前,總要找些理由拖著不走,有時裝著不舒服,能多捱一天,甚至多捱一班火車的時間,也是好的。最後總要依偎在母親的身邊,淚眼汪汪,我們是那麼需要母親,母親對我們是那麼親切,她那含笑紅潤的慈顏,給我們多麼深刻的印象。
西北天寒地凍,我們身上的毛衣毛褲,都是母親一針一針打起來的,她常常為了趕織毛衣褲而不眠不休,要在我們上學以前趕好,我們穿在身上,實在感到溫暖。
母親總是我們最好的朋友,我們和她無所不談,即使我們都已長大成人,我們還是談得起來,有時我們也聽她吐吐苦水,我們在這種情況下,瞭解母親的心情和思緒。
母親領導改組報社經理部
在抗戰勝利返同上海的那兩叁年期間,母親精神上最為痛苦,因為我們寄住在四叔公的飯店裡,實在有點抬不起頭來,她那段期間,顯得最為沉默。
到台灣來也沒過什麼好的日子,但至少是過自己的日子。接著福台公司的事,又是一場惡夢。
進入自立晚報的階段,連四弟都已快是大學生,不太要母親操心,她乃能有充裕的時間,到報社來幫忙。母親能力極強,頭腦細密,她到報社不久,便能進入情況。
她認為報社的基本問題,在於管理不善,完全是一本爛帳,特別是廣告和發行,可說毫無制度,毫無頭緒,於是經理部開始改組。
我一直在採訪部工作,自從台大結業,預訓班結訓以後,發現報社的業務依然一蹶不振,於是在母親鼓勵下,加入經理行列。每天中午發完稿件,便投入發行生產部門的緊張煩忙的作業,幸得顧懷祖兄的共同策劃推動,發掘問題所在,建立新的制度,規章與人事,並切實貫徹,同時與大哥主持下的編輯部之通力合作,自立晚報得以蒸蒸日上,由虧而轉盈。
為人受過,還清票據債務
母親對經理部的整頓與稽核,有重大貢獻。她那時已是典型的職業婦女,跟父親早出晚歸,但她仍是一家之主婦,家務也要靠她料理推動,常在大家都已入睡,還在摸東弄西的,而隔天一大早,卻又起來洗衣服了。她有一個原則,不論是否有人幫忙,父親的衣物,一定要親自動手整洗。母親難得的安慰,是在一天忙完以後,躺在沙發上或是床上,要我們兄弟們為她搥腰搥背搥腳腿,一面搥,一面聽她閒話家常。她每次總要說:「這是前世修來的好日子!」
她最大的苦惱,是對報社經濟上的調度。自立晚報每天銀行的頭寸,都要她去張羅,經常在最後關頭才能擺平,但也有「軋不平」的時候,那才真是整人呢!
父親退出自立晚報的一段時期,母親過得非常「寫意」,但是,在父親與人合作或經營的事,均一一失敗之後,又開始債台高築,挖東補西,很多都是為人受過,代朋友開出期票,卻要為不負責任的朋友填空頭。母親怕父親的票據退票,常為父親「軋頭寸」,這是她一生最最苦惱的事。母親一生好強,不喜求人,但為了頭寸,不知求過多少人,也不知急白了多少頭髮,幸得達弟安排,清了債務及票據,把母親救出了苦海。
刻苦自持的典型賢妻良母
母親經歷的艱苦實在太多,我很為她感到不平。她是典型的賢妻良母,總是犧牲自己,成全父親,做一個順從的婦女,自己卻是勤儉刻苦,從不為自己設想,她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妻子、了不起的母親。
常常忙著做好了飯,卻要讓我們先吃,等到她來吃,都已是杯盤狼藉,可是她也不在乎,有一些臭豆腐和鹹菜,她也吃兩碗飯。她總是「打掃」剩下來的東西,她絕不「暴殄天物」,她很少吃壞肚子,她認「打掃東西」是「惜福」的行為。
母親有記帳的習慣,每天都要記,連一筆小的花費都要記,記在已經用過紙張反面所訂起來的本子上。她是這樣一個節省的人。
母親喜歡修東補西的,什麼東西壞了,她都會修理,電燈也好,抽水馬桶也好,她生就一雙巧手,在我的印象中,她是無所不能的人。
雖遠離雙親,心仍在一起
她的視力一直很好,始終沒有配過眼鏡,這麼大的年紀,穿針引線,一如當年在華山一般輕易,我都非戴起老花眼鏡不可。母親的身體也一直很好,這可能跟她勤勞的性格有關。她一天洗不停、做不停、收拾不停,說她是勞碌命吧,她也不在乎,依然忙個不停。但她這種勞動,卻對她的身體健康有很大的幫助。
母親很少像父親一般地正規靜坐,但她卻很懂得養身之道,她感到累了,便去床上躺一下,有時坐在沙發上或任何椅子上,也會打起瞌睡來。
廿四年來,我遠離了雙親,住在美國,除了四次短暫的返台相聚,不知錯失了多少與雙親相聚的樂趣與安慰,每次跟二老分手的時候,我都有著一陣黯然神傷的感覺,我跟他們距離得那麼遠,可是在感覺上卻是跟他們靠得很近,很近。這是為什麼?我能把數十年前的情景記得那麼清楚,印象那麼深刻,這就是親情。
─一九八三年七月一日完成,是日適為顯華兒乘機返台參加暑假中文講習會。
(五,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