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去來
詹敏悅 1996-09-25 10:10
我是三十八年出生在台灣的「外省籍台灣人」，對於海峽對岸的大陸只是地理課本上強記的地圖和地名，以及電視上經過肢解的重點風景區介紹，對它，我沒有懷念、沒有遐想，一如對於身陷大陸四十多年，我未曾謀面的兄長，我不曾思念和魂牽夢縈，但對於一張破舊泛黃全家都著毛裝的照片，卻陷入無法自己的追思。這次隨極忠文教基金會到北京、天津、石家莊、承德訪問十二天，歸來後，許多個早上醒來，恍惚間，仍以為是在「楊柳岸，曉風殘月」處。
八月二十二日 「極忠文教基金會」暨「台灣戲劇界訪問團」共二十人今天訪問北京，一起同行的除天帝教同奮六人外，還有台灣戲劇界的校長教授共五人，其餘的人則各自前往，今晚在北京集合。
十八時廿五分抵北京首都機場，「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派多人來接機，我們直接通關。機場大廳像極台北舊火車站，光線昏暗（其後的日子，才知北京電力不足，到處昏暗），人聲嘈雜，濃烈的人氣和煙味是我在北京吸的第一口氣，但走出機場，迎面涼冷的空氣令人舒暢。車行至下榻的和平飯店間，景觀、廣告看板些微不同，卻沒有「異國」的感覺。進入市區，華燈初上，各色霓虹閃爍，了無「苦難」痕跡，人行道矮桌凳上一行行的燈泡懸在路樹與酒館之間的夜空，儼然台北夜市的翻版，麥當勞、肯德基比台北更客滿，資本主義社會以另一種方式「反攻大陸」。
行前，同奮告以大陸求超陰靈多，尤在七月間進入，應隨身攜帶「廿字真經」每日唸誦，自今日起，每天就寢前，至少三本「廿字真經」迴向有緣求超靈。
中華一家．戲文一脈
八月二十三日 上午十時參加「一九九六中國戲劇交流研討會」開幕典禮，兩岸四地包括台灣、香港、澳門的許多戲劇界（比較偏重話劇），知名人士約二百多人出席，李行導演（維光樞機）以贊助單位代表的身份被特別介紹，主持人特別推崇他過去在電影方面的成就。中國話劇的一代宗師曹禺因在病中，由其夫人李玉茹女士代宣讀賀詞，仍是不忘鼓勵後進繼續發皇戲劇藝術。
中午文聯在「香港美食城」設宴款待「極忠文教基金會」及所贊助的「台灣戲劇界代表團」，席間維光樞機代表基金會致贈「中華一家」紀念銀牌給中國文聯，戲劇代表團贈的是「戲文一脈」。「中華一家」是師尊證道前遺下來最後的一句話，也是天帝教保台護國最終的目標。維光樞機致詞時表示，兩岸還沒三通，我們文學藝術就先通了。
晚上，維剛樞機和夫人「老北京」賢闊，帶著我和秀畹逛夜市，在漆黑的街上（真的沒路燈）有個瘦小女孩挨著我們喃喃乞討，維剛樞機不忍心掏了一張五元紙幣給她，女孩走了，走不到兩步又來一個幾乎是瘦骨如柴的小男孩，也是釘著維剛樞機：「善良爺爺、好心爺爺……」我正納悶，為什麼這個時分還在黑暗的大街乞討，他的父母呢？再往暗處定睛一看，隔一大步遠，母親正扮演搬傀儡的提繩人，媽媽一句「善良爺爺」，兒子就重複一次，媽媽一句「你就可憐可憐我們」，不懂世事的小孩，就重複一句，依樣畫葫蘆，我們四人都看出了伎倆，他們卻是在橫衝直撞的十字路口亦不放過，最後維剛樞機還是難捨慈悲心腸，也給了他五元。我心卻有難抑的悲哀，母親教他以最少的勞力去最快速得到金錢，卻喪失最多的尊嚴，小孩如何才能從乞討的宿命中直立起來，何時才能斬斷貧窮的生命輪迴？
戲劇博物館．石家大院
八月二十四日 今天到天津拜會「天津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天津與北京相距約兩個鐘頭車程，因大陸星期六不上班滿街人，車子開了三個鐘頭才到，天津文聯在古色古香的「登瀛樓飯莊」款待我們，裡面有馮玉祥在民國二十三年所題「碧海丹心」真蹟，在這裡吃到台灣口味的海鮮，味道好熟悉，不覺多吃了些。
天津文聯秘書長馮驥才是個才氣縱橫的詩、書、畫、戲劇、小說家，去年曾接受極忠邀請到台灣訪問，也因此與維光樞機結成至交。
飯後參觀戲劇博物館及遠近馳名的石家大院。戲劇博物館原名廣東會館，國父孫中山先生曾在此住過，後改成女子中學才躲過文化大革命之破壞。裡面有一個保存相當完好的舞台，包括前台、後台，未曾用一根釘，完全以榫卯接成。舞台頂上雕刻精緻，成圓椎形，據說演員在這裡唱戲不用麥克風，錐頂利用聲波原理可把聲音傳得好遠。
石家大院有十進，可惜我們時間有限，只能快馬加鞭，走馬看花，替我們解說的是戴先生，學識豐富，言語幽默，聽說我們是台灣來的，講得特別起勁，從楊柳青年畫的胖娃娃介紹起、雕磚的種類、旗奶奶墓的來由、到八國聯軍在天津上岸如何不打天津而轉攻北京，震驚老佛爺，涵蓋歷史、地理、建築、藝術，在他嘴裡渾圓一體，無一分鐘冷場，內行人看門道，外行人看熱鬧，維光樞機對於介紹的典故藝術不停的做筆記照相，我們則聽得不亦樂乎！
晚上到南市十八街吃道地的「天津狗不理包子」，不覺得很特別，倒是天津文聯接待的殷勤和熱情，讓人銘刻於心。馮秘書長和維光樞機臨別互相擁抱，濃濃的不捨之情傳染給每一個人。
北普陀影視城
八月二十五日 今天上午安排參加北京南郊的「北普陀影視城」，心想大概就像台北中影城吧！轉一圈也不過幾十分鐘，到了才知道自己以管窺天。
我們一到就有樂隊和喜神在大門口迎接，連影城的梅董事長也親自接待我們一處一處參觀。
「北普陀影視城」佔地三十餘萬平方公尺，有假山，有人造湖，必須撐船十餘分鐘才可到對岸，有民俗村，有針對「紅樓夢」小說所造出的二十幾個書中的景觀，由於梅董篤信佛教，所以造有羅漢山、北普陀寺及許多石刻觀音像。影視城的一側是專門培訓戲劇人才的「北普陀影視學院」，許多學生聽到是李大導演來訪，都紛紛要求合影，導演也含笑一一遂了他們心願。最不可思義的是如此一座佔地廣闊、設計精巧的影城，居然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建好了，真有如神助。
中午在城中附設的宮殿式餐廳設宴，餐後，梅董要求維光樞機題字留念，她則以兩尊木雕觀世音菩薩相贈，維光樞機小心的護著，說要帶回去送給師母。
下午和秀畹乘人力車逛北京，大街小巷處處垂柳，隨風搖曳，給這灰色的城市帶來無限生機，新建大樓造型極為美觀，與這古老城市相映而不衝突。
天安門．紫禁宮．頤和園．香山
八月二十六日 今天沒安排會議，自由活動，老王（王來友）帶賢濟（維光樞機夫人）秀畹和我參觀因六四而聞名國際的天安門、故宮紫禁城、雍和宮喇嘛廟，中午在傣家莊吃中飯，連日的大餐反而覺得傣家飯菜清淡可口。下午遊頤和園、香山，香山有楓葉要到秋季才變紅，商家有賣紅得醉人的楓，師傅（司機）說是拿醋薰的。下山到貝聿銘設計的香山飯店略事休息，晚上國台辦請宴。
八月二十七日 今天文聯副秘書長董良翬、林岫、馮至孝、王明明、趙葆秀、詹庚西都到飯店來看我們，他們都是去年受極忠之邀到台灣訪問的一級藝術家，再次在北京見面，大家特別高興，談談別後狀況、目前工作等，像老朋友一樣舒坦。
晚上到兒童劇院看台灣來的綠光劇團演出「領帶與高跟鞋」，這是這次兩岸四地十場話劇中唯一來自台灣的劇團，也是唯一演出兩次的戲，本劇以歌劇方式演出，難度高，評價也很高，演員謝幕時，觀眾起立鼓掌，掌聲不輟。台灣的團體以前未曾參加過此間的戲劇交流，這是第一次，聽說是因為籌不出經費，這對外匯存底幾百億美元的經濟大國豈不是諷刺？
賣絲綢禮物出名的秀山街
八月二十八日 早上安排的是shopping，一早到以販賣絲質衣物聞名的秀水街，採購自用送人的衣服，彷彿回到五０年代的台北圓環，價錢「攔腰砍」（殺半價）還會吃虧，必須學會「腳跟砍」才能買到便宜貨。來了兩次，從來沒走完這條街。
●「北京行」維光、維剛樞機伉儷與同奮一行在承德普寧寺留影。
中午由港台澳文化部在「台灣飯店」設宴款待我們。
下午觀看北京藝人演出「北京大爺」。
八月二十九日 中午台北戲劇界代表團回請文聯及港澳代表。下午訪問團到石家莊參加梅花獎頒獎典禮，特別因為台灣的平劇演員魏海敏也到此來領獎，所以特地前往捧場。
賢濟、秀畹和我得到維光樞機准許可以不參加，由老王、林岫帶我們遊覽天壇，晚上到向陽屯吃農家菜，餐廳是農家四合院式，隔成一間一間的炕，長廊盡頭又有巷弄，簡直像是走入迷宮。吃的是北方家常麵食和野菜，很特別。
八月三十日 「一九九六中國戲劇交流研習會」到昨天完全結束，今天起的四天是到承德避暑山莊的遊覽參觀，或許是心情已完全放輕鬆的緣故，沿途的草木風光、人文景觀，特別有感觸。
北京到承德約四小時車程，道路兩旁是筆直的白樺，高聳參天，把天空都圍成一個三角形在我們頭頂上。離開北京，天空越濃重，是工業發展的結果造成污染，車子四分之三的時間是在山間行走，一畦畦的高粱、小米和玉米，對南方人來說真不容易分辨，此地山勢平緩，農作、景觀都大異於台灣。接近承德，路樹又換成楊柳，但此地楊柳不下垂卻是向天空長，是因為適應環境而產生的突變，馬路旁赫然有一清溪，水流潺潺，幾個小孩在水中嬉戲，我突然覺得滿身沁涼。
近五點住進山莊賓館，我和秀畹換上便鞋逕自附近逛逛，賓館旁一古董店，擺設一些古字畫、玉石等，問詢玉器之真偽，服務員說大部份是假的，真品他們自己收藏準備要成立承德市文物展覽館用，看她誠實的臉，我買的是贗品也沒關係了，反正是裝飾而已嘛！
晚上，承德市主委在賓館設宴款待我們，算是見識到北方大菜，總共十幾道，每道都是大的粗碗，大塊的肉，把桌面擺滿了，再來的菜往上疊第二層，等到你覺得吃飽了，主食才上來，又是窩窩頭、麵條、饅頭、包子、米飯，看得我們瞠目結舌。
避暑山莊．小布達拉宮
八月三十一日 今日遊避暑山莊，做了十四年專業導遊的胡導遊對於遜清一代的歷史、掌故、宮闈秘史朗朗上口，如數家珍，聽得大家興致極為高昂，各式各樣問題紛紛出籠，他都給了滿意的答案。下午到金山嶺長城，這一段是由戚繼光所修葺，應屬所有長城中結構最美觀者之一。從山下往上看，嚇煞人也，又陡又高，如何上得去，其實車子開到山腰，也就不甚費力。登到頂上眺望，群峰綿延在雲霧間。金山嶺長城只修一小段供觀光客遊覽，其他有非常大的部份中共無力維修，只好任其傾圮，其實在我們所有遊覽的觀光景點包括紫禁城，都是毀壞的比展現的多。
晚上，承德市政府設宴款待，這麼多的宴會都記不清楚，我知道受到這麼多禮遇，極忠致力於兩岸文化交流多年的成果是其一，維光樞機個人在電影事業方面成就貢獻，及以個人力量對兩岸戲劇文化繪畫藝術的出心、出力，而贏得的感謝推崇，這從我們一路上也連帶受到各界款待可以看得出來。
九月一日 上午往普寧寺，有全國最大木雕佛（千手千眼觀音），繼遊小布達拉宮，正殿的屋頂瓦片做魚鱗式排列，每片瓦上鎏了三錢金子，太陽一出來，金碧輝煌，滿天閃亮，刺人眼睛。二樓的屋瓦全被宵小刮光，裸露出黑褐的銅片。兩座都是喇嘛廟的型式，廟內點的貢香、燒的酥油，聞起來極不習慣。
中午，承德市政府宴請，下午乘坐纜車遊棒錘山。
晚上，楊萬運教授之弟楊政協秘書長宴請。飯後至山莊隔壁的卡拉ＯＫ餘興，他們大概知道貴賓是李行導演，一進門便以「小城故事」的音樂迎接我們，導演大方地上台演唱這首經鄧麗君唱紅海內外的歌，大家盡興而歸。
感謝熱情接待我們的人
後記 這是我第一次到大陸，在我心裡沒有預設的想像，在那裡我看到四十年前窮苦的面孔，也看到像台北一樣繁華熱鬧景像，那裡的人有全程接待我們辛苦週到的小單，有為了我要帶回台灣送親友而特地從天津送了幾箱小泥人專程送到北京的趙桂英，有文聯退休的老王，早已不是職責所在，卻全天候等待我們空檔就帶著遊覽名勝，還有許許多多熱情接待我們的人，我都感謝他們，他們和我非親非故，但都同是中國人，他們謁誠地招待我們，希望能被瞭解，我們也是一樣在努力著。分離將近五十年，再見面時卻必須等待調整腳步，等到腳踏同步時才能互相擁抱，中華本來是一家，分離後仍須再團圓。
